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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安溪畔的生活-記錄我的社工朋友們

全景傳播基金會 陳亮丰

 我並非社工員,也不是重建區內的生活重建業務工作者,我是一個紀錄片工作者。在台中縣大安溪線三叉坑部落拍攝災後紀錄片。半個月前,盈豪(大安溪生活重建中心)告訴我,南投的所有重建中心都將移撥鄉鎮公所辦理,這件事讓我大為震驚。而盈豪所加入的重建區社工專業促進推動小組,將在426針對該事件舉行座談會。盈豪幾次邀稿,希望我針對「當地重建中心究竟在作些什麼?」發表一點我的觀察。我看到了其他人提出一些批判,有人提出自己的成長領會,我對這個專業的思考甚少,但是兩年多來大安溪畔的生活裡,確實有著微妙的相互支持、共同成長的歷程,而我也認同大安溪生活重建中心的工作方式,那麼,我究竟是觀察到了什麼?我不得不坐下來思考,我想,我就講講三叉坑關於工作的故事。

 幾十年賣土地下來,三叉坑部落三十戶人家,地震前還擁有農地的(擁有,但是面積不大),僅剩下七八戶。而勉強維持著欲振乏力的農作的,剩下不到五戶,走過穿龍、三叉坑、牛欄坑這一帶東勢以北山區,舉目所見整地良好、錏管整齊壯觀,高接梨的套袋迎風搖曳的果園,青一色是客家人在過去買了原住民的土地,長年經營出來的。三叉坑部落,三十年前開始流失土地,一直到這一代青壯輩,終於成為一個打零工的部落。二十歲到四十歲的男人們,除了兩三位公務員,兩三位客運車司機,兩三位水泥壓送車師傅之外,其餘的,都在東勢山區、中橫公路到梨山、南投霧社到靜觀一帶,靠著作高山果園的季節性零工、或建築工地的零工維生。而地震前幾年,梨山水果產業每況愈下,中部地區景氣下滑,建築工地機會變少,大型工程又雇用外勞,連零工都不好找,青壯年人遂有很長的時間待在部落裡,成為長期失業狀態,有一天是一天的,勉強過著日子。由於沮喪、日子悶得慌,酒喝得越來越多,遇到孩子繳學費的時候,有時候要敲門向親族求援。

 1999年一場大地震,毀掉了三叉坑九成的住屋,多數的人住進了組合屋。地震後心情未平復,而救濟的米糧、麵條使廚房豐富,有房屋全倒補助金,部落的人們過了極為少有的,家家戶戶現金充裕的一個冬天。我帶著攝影機在部落裡,有很長一段時間,很難拍攝到人們工作,有現金不工作,人們喝酒喝得更多,喝到我無法拿著攝影機面對他們,雖然暫時生活無虞,但我並沒有看到他們的笑容。他們越喝心情越沈,直到春天之末,陽光開始晒痛我們的皮膚,三叉坑的土地仍然長著雜草,沒有除草機的聲音。

 以工代賑也間接造成農地荒蕪,部落有些人分得「以工」之後,每天掃馬路、拔山路邊的草,每天僅需要一點工作時間,換取一個月一萬五千元左右的現金。「每天掃地,掃得馬路都要破皮了,馬路有什麼好掃的?」族人互相取笑著,繼續在長長的下午裡無事,或者喝酒。四月,一個朋友從鐵皮屋裡走出來,去山上砍了一車竹子,某天下午揮汗將竹樁打入土裡,和他的兄弟姊妹播下了這一年的四季豆種籽。Yaki(泰雅語老奶奶之意)看著年輕人彎腰在土地上,高興的梳好了頭站在空空的田地前方,對著攝影機說:「我要照一張相,後面要有他們工作的樣子」。這年夏天,以往會成群到梨山打工的三叉坑人,幾乎都留在組合屋裡,只有三個女孩去了梨山幾天。

 在這樣的村子裡,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觀察,跟著去打零工,聆聽他們斑斑血淚的都市求生史,試著理解過去的節節挫敗,理解這龐大的停滯,一種連生命也停滯的感覺。就在這時社工工作站來了新的年輕人,雖然我常去隔鄰的雙崎部落,但幾乎從來沒有去問過他們如何在山上適應,如何從這樣狼狽與停滯的現狀裡切入,去作他們的工作?他們沒有困惑嗎?那兩個年輕社工,一男一女,騎著機車,看起來那樣生澀,不煙不酒,在大安溪沿線一家一家認識著。他們租了村人的平房,正式掛起了牌子,他們能夠融入部落嗎?我刻意去看他們,發現他們被孩子們欺負著玩,孩子們連腳踏車都騎進了工作站,電腦也被孩子佔據,當雙崎入夜,工作站孤獨的亮著燈,兩個正在適應新生活的年輕人。我知道雙崎部落在資源分配上分為兩派,部落甚至派人在某天凌晨切斷了組合屋的水管,社工的工作,能順利推動嗎?

 部落的外來工作者,特別是年輕人,必須同時經歷文化震撼與階級差異的調整歷程,我想我們都一樣,一路走一路在錯誤中摸索,馬上調整。冬天又來到,我經常在三叉坑遇見穿著拖鞋越來越像原住民的書玄;某天,在狹窄的山路上驚訝的發現玉如開著九人座四輪傳動車(載送老人下山的醫療接送車)呼嘯而過,她什麼時候學會的?這是震後第二個冬天,三叉坑由於重建土地徵收問題逼近,我們兩組人常在夜裡組合屋的冗長會議裡碰面,一起苦口婆心的向部落的人勸說築巢專案的訊息,分析著貸款的危險,每次重建的會議,他們幾乎都出席聆聽。重建的危機,則使我們更深的走進部落。

 在三叉坑,有一個外地回鄉的年輕人建治,是我們共同的好朋友。建治回鄉是個人生中的意外,三叉坑地震走了兩個人,一個是他母親,一個是他的弟弟,帶著難以釋懷的遺憾,他從此沒有再回到台北。建治和部落的人有些不同,他對於徵收土地的大型部落重建案抱持懷疑,他不想依賴鄉公所的重建,主張原地重建;事實上規劃案早已定案,他已無力可回天,但這個觀點使得他在部落裡成為異議者。不僅重建觀念不同,他在外地討生活的過程中,也累積了許多作為一個原住民的困惑與思考。也許是因為對部落共同的憂心,對重建事件的持續關注,慢慢的,以建治為中心,紀錄片工作者、生活重建中心的社工員,成為有默契的夥伴。2001年一月,建治在果園裡為母親的甜柿小樹接上了新花苞。這新花苞意義很大,代表著建治重回農地的決心。建治拿了一張電腦打字的計畫書在攝影機前告訴我,他和大安溪生活重建中心合作,決定向勞委會申請一個蔬菜班,組織族裡的年輕人,重新回到荒廢的土地上耕作,種植短期蔬菜,共營共享,希望蔬菜班能夠影響年輕人,離開早上也喝酒的生活,恢復一點對農作的信心。在書玄、盈豪的陪伴下,建治經過找尋土地,借農機、借現金的過程,2001年三月一日蔬菜班開工。建治和部落裡的年輕人一起整理荒地,書玄開始下田學習,而我們則在對山的位置架好攝影機,記錄這一個畫面。這時,距離地震已經五百多天。

 我事實上對社工專業如何投入災區重建工作並無所知,但是我觀察到他們下田學種作,用生活的陪伴,緩慢的與蔬菜班一起往下走。蔬菜班的成員後來雖然沒有如建治的期待,由於共營共享的利益積極開發更多作物,反而停留在種了一期四季豆,一期苦瓜,只渡過了夏天種植季節的程度。但是在我的觀察,如果你有兄弟姊妹在早晨八點,穿上雨鞋到田裡去,這件事情不可能不對生活帶來影響。就算你永遠疲憊習慣晚起,一個星期裡也有幾天不好意思,勉強的在早晨走出燠熱的組合屋,來到自己曾經親手開墾的田裡,看到豐美晶瑩的苦瓜,汗水滴下來,微風吹過來,暫時忘記了酒。過去對於生命再怎樣沒有信心,隨著勞動的節奏,生活慢慢兜攏起來,慢慢像個生活。孩子們眼中看到的大人,也會出現在田裡,不是只有在電視前的沙發裡。他們訂了週五是開會時間,檢討出勤狀況,誰遲到了誰曠工了,誰該負責噴農藥誰借支了沒有還錢,大家有時候散漫不一定開得成,但是書玄、盈豪、建治勉力維持著,希望給努力的人最大的支持力量,在我看來,大家像是互相陪著撐下去。

 在部落的農地上開墾、種作,流下汗水,看著作物成熟,自己採收,除了勞委會的基本薪資,賣菜的所得是自己勞力與技術賺取來的盈餘,這和以工代賑的感覺完全不同。我不喜歡以工代賑對「工作」的意義與尊嚴的摧殘,由於以工代賑(比如說是環境清潔或護溪)僅需要形式上有個工作的樣子,使部落的人穿著工作背心,有點不好意思的在山路上、在工寮、在部落的某個角落裡,等待短暫的工作時間--可能是兩個小時-過去,所有的人都知道大家在混。這種工作,看著大家互相取笑,私底下又為了以工代賑的分配互相攻擊,能有一種制度如此摧殘「工作」的尊嚴,我不相信大家心裡會覺得舒服。

 當蔬菜長成,有些媒體來採訪蔬菜班,強加以過度樂觀的評價,建治不知道如何自處這樣的矛盾,常常跟我討論。他有時候覺得有力量,有時候遇到困境,看到族人們推不動又覺得悲慘,我就負責打氣,告訴他我在紀錄片的位置看到的不太一樣,有機會將蔬菜班這樣的案子從無到有實踐出來,以前和部落並不這麼親近的建治,正與他的族人,更深度的發生關係。建治對生活與勞動、甚至生計、重建的想法,也終於透過了這樣的現場,傳遞給他的兄弟姊妹們,縱使是很微弱的一些傳遞,但既然回鄉,選擇活在這裡,又怎能放棄?而我們的攝影機裡看到了這細微的聲音。

 今年春天,台中縣多數以工代賑退位,部落裡的補助金應該也花光了。我和建治、和大安溪生活重建中心的朋友都在期待著,期待著某些生存的動作會發生。這些日子,我看到了去年蔬菜班的一對兄弟,回到去年的土地上,重新整理瓜藤,準備種下今年的苦瓜。而建治帶著去年習得的農事技術,借了一塊新的土地開墾。我喜歡春天,縱使價錢低的作物也令人期待,自己種作跟以工代賑就是不一樣。而目前,生活重建中心裡的當地人工作者越來越多,尤其是達觀部落的女性,帶著孩子在生活重建中心裡工作,他們這一年努力推著幾種部落學院的課程。

 對生活重建中心的工作提出什麼觀點?在這篇友情支援的寫作之後,我反而比較清楚了這不是我現在能作的事情。當我試著努力寫下觀察,發現了這只是攝影機的位置的其中之一。在選擇業務上,你們究竟遭遇了什麼?蔬菜班是你們原來就想作的事嗎?你們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什麼?倒想鼓勵盈豪、書玄和玉如,所有從外地來到重建區工作的人們,整理你們自己的經驗,書寫你們在第一線遭遇的困惑與種種超越的嘗試,讓我們互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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